七年前,我成了下岗职工。春节前夕,我带着妻儿赶回老家,向父亲拜年并辞行,因为随后我就要南下去找工作了。
次日,把我们送上火车后,父亲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包裹,只说了句话:“这是我给你们全家的祝福”,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站台。
火车向广州方向飞驰,我打开了包裹,这是一叠新书,有儿子还看不懂的卡通画,有妻子用得上的电脑教程,还有一套《约翰·克里斯朵夫》,我的泪水便模糊了视线。
我十六岁那年,父亲曾亲手烧毁了这样一套我借来的读物。
那时,我还在读高一,在刚刚阅读了一些中外名著和文学期刊后,我发现自己爱上了文学,我立志要学中文,像我所熟知的一批青年作家那样,从中文系毕业,直接步入文学的神圣殿堂。我向父亲提出我的想法,父亲甚至没有听我说完,火冒三丈地打断了我的梦想:“文学不能当饭吃,你应当争取学成一门实用的工程技术,这才是一生一世的饭碗”。
随后,父亲收缴了我的一切课外读物。有一天,我从一位同学那里借来全套《约翰·克里斯朵夫》躲进柴棚偷看,被父亲发现了,他顺手夺下,并当场丢进隔壁铁匠师傅的火炉。
那一天,父亲一下子变得十分的可怕和凶残。后来我知道父亲年轻的时候是单位上的笔杆子,因为写过几篇东西挨过斗,从此狠心弃笔当了一辈子的工人。如果就为这个而阻止我学文科,我却怎么也想不通。
大学里,我学的是采掘工程专业,这是一个冷门学科,同学们普遍有厌学心理,我呢,更多的精力放在了文学阅读和写作尝试中,并开始有作品见诸报刊。
毕业后,我分配到一家县办煤矿工作,不到两年,眼看着这家煤矿资源枯竭,又遇上市场疲软不得不宣告破产,除了7名护矿人员外,其他干部职工全部领取最后一笔生活费下岗。我这个大学生也和井下工人一样要重新接受市场的选择。
望着这套全新的《约翰·克里斯朵夫》,我似乎理解父亲的心意,他是用这种方式向我道歉的,当初在我人生抉择的关键时刻,不该凭经验包办一切。事实证明,任何过于实际的眼光都只能是短视的,终身职业的选择应当是建立在热爱的基础上,因为只有热爱才能全身心地投入并发挥最大潜能;也只有热爱,人生的价值才能得到最充分的实现。可惜,等他认识到这一点,我已虚耗了近十年!父亲已年过五十,还要用这种方式向儿子忏悔,心里一定不好受,想到这里,我又一次泪流满面。
后来重读这套书,我似乎更明白了父亲的另一个愿望,他要告诉我,人生的道路不会呈直线延伸。只要肯追求,一切都还来得及,要像书中的主人公那样,为理想而不懈拼搏,重新振作起来。
这更是父亲的无言的激励。
在广州,几经周折,我和妻子都找到了一份工作,妻子先在一家电脑打字部制作名片,父亲的赠书派上了用场,随着打字技术的不断娴熟,她换了几个公司,最后在一家待遇颇丰的公司当上了文员。而我则从车间工人干起,先后做过班长、营销员、营业部经理助理、公司企划部主任等职务,经济上开始有了保障。
但我们不敢苟安,因为我们知道,这里是别人的城市,打工不是长久之策。我们拼命地学习新知识,我的小文章也不断见诸报刊。随着内地经济的不断发展,内地与沿海城市的差距不断缩小,加上儿子已渐入就学年龄,我们的归意越来越浓。
1995年,父亲溘然长逝,回家料理丧事期间,我顺便给原单位所在县城新任的县委书记写了一封自荐信,并把发表的文学作品附进信中。意外的是,县委书记年轻时也是一个文学爱好者,在他的直接过问下,1996年,我正式调入县广播电台工作,不久又调入县委宣传部。妻子也用我们多年的积蓄,在县城中心地段开办了一家电脑服务门市部。……打开那套已经有些发黄的《约翰·克里斯朵夫》,我似乎又一次听到父亲无言的祝福。